特别经费失踪案

松江交割在南宁郊区的一座营房,蒋文增四人见到了副师长秦朴。

秦朴1931年时作为一名地下交通员,按照组织纪律,并不知道自己运送的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收货方的真实姓名、身份等信息。因此,他事先事后都不清楚执行的是什么使命,甚至连那东西最后是否送到目的地也毫不知情。一直到上海警方的侦查员出现在他面前,他才恍然大悟,说怪不得那玩意儿沉甸甸的!他对于十八年前他执行的那桩特别使命还保存着完整的记忆,他告诉侦查员,当时他是政治保卫局领导下的一个秘密交通站的地下交通员,对外身份是瑞金城内“盛福饭庄”的跑堂,饭庄老板就是他的领导。虽说在苏区红都,可是他们干地下交通的是不能公开真实身份的,为了这趟使命,组织上特地安排饭庄为他制造了一次假工伤,对外称被大米包压出了内伤,要去南平找名郎中李冲一治疗。然后,就带了要运送的物品于夜深人静之际悄然出发了。

从瑞金到南平二百五十公里,秦朴骑马走了六天,所走的路线都是组织上事先安排好的。秦朴抵达南平时是下午两点多钟,随即前往南门关帝庙,他的下线是关帝庙的庙祝。旧时的庙祝,就是管理庙宇的人。关帝庙与文庙一样,是没有僧人人住的,所以庙董会就物色一个忠厚勤快、无田地房产的赤贫之人,全家可人住庙内占用房产两间,免租耕种庙产田地若干亩,世代承袭。庙祝的职责是负责管理庙宇,上香插烛,添油掌火。秦朴并不知晓这个庙祝下线姓甚名谁,也不清楚对方长相如何,只知道应该对上暗语,对方的钥匙开得了他手头的锁,就把东西交给对方,确认无误后收下对方的凭证,话都不说一声立马走人。秦朴拿着庙祝给的凭证返回瑞金,交给饭庄老板,这趟差就算是出完了。那个凭证,他直到此刻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侦查员在纸上写了一个“快”字,他这才顿悟,说原来我拿回来的是这个“快”字的起笔啊,怪不得就是比黄豆稍大的一粒。

侦查员要求秦朴回忆那个庙祝是怎么一个人,秦朴说记得对方三十来岁,肤色黝黑,中等身材,眼睛比较大,再多的特征就说不出了。当晚,在向上海挂长途电话汇报情况后,第三组获得“悬办”的指令:直接去南平找那个以庙祝身份为掩护的地下交通员调查。 “悬办”不知通过什么渠道调取到当年中央保存下来的绝密档案,找到了十八年前那条运送特费的秘密交通线自瑞金到杭州的六名秘密交通员的姓名、籍贯、年龄等资料,唯独没有从上海去松江执行使命的那位交通员的情况。

于是,第三组即赴南平,很顺利地找到了当年的庙祝、如今的县委副书记。接着,去福州,下温州,转金华,一路顺藤摸瓜竟然都还顺利,最后抵达杭州。

杭州这个地下交通员名叫刘志纯,四十六岁,因早已与党组织失去联系,所以新中国成立后还是老百姓一个,在一家竹行做店员。侦查员向其调查那次去松江跑交通之事,刘志纯说那次跑交通我还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我最后一次为组织上效力。刘志纯说他是1931年2月加入的中国共产党,那年他二十七岁,是武林门那里的“茂福竹行”的伙计,因为小时候上过两年私塾识得一些字,空闲时经常捧着老板订阅的《民国日报》阅读,一个干体力活的竹行伙计有此举动,这在当时算是有点儿稀罕的,于是就引起了附近一所小学的夏校长的注意。夏校长是中共地下党,可能受了组织上的指示,开始有意跟刘志纯接近,借给他一些进步书刊,时不时还跟他聊聊天下时势。最后,夏校长认定他是一个富有正义感、追求进步的青年,于是就发展他人了党。入党后,却没让他参加什么活动,甚至夏校长也不来找他了 两个月后,夏校长来竹行跟老板聊天,瞅个空子交代给刘志纯两句联络暗语,让他牢牢记住。又过了十几天,学校放暑假了,夏校长再也没出现过。刘志纯好生纳闷,一直跃跃欲试地想着要为革命事业出些力,可是却无人来跟他联系。直到当年年底,他回嘉兴老家去探望患病的老父途中,忽然有一个看上去比较时尚的中年妇女跟他对暗语,说组织上已经把你的关系转到上海了,以后上海方面有事会找你联络的,并当场交代了新的联络方式和暗语。就这样,刘志纯在本人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成了一名由中央直接掌握的秘密人员。

之后,刘志纯一共执行过三次任务。第一次是跑了趟老家嘉兴,在轮船码头接了一位从松江坐船过来的患病男子,从嘉兴坐火车把他护送到杭州,将其安顿在西湖畔的一家旅馆后,事儿就办完了。另一次是从杭州把一份隋报送往上海,他住进了法租界的一家旅社,当天就有人前来取走了情报。那份情报是一卷绵纸,上面一片空白,估计是用密写药水写的什么重要机密。上线是个富家女打扮的三十来岁的女子,当场让他把棉袄脱下来,把绵纸藏在里面。第三次就是跑松江了。

之前半个多月,他收到一封南京来信,里面用暗语写着让他从次日起计算的第十六天至十八天,每天中午十一点去西湖“楼外楼”前等候接头。半月之后,他在第二次去“楼外楼”时与一个穿国民党军官制服的男子接上了头。对方向他交代:一个月之内会有人在某天晚上去竹行(刘志纯是单身汉,晚上独住在供职的竹行内),对上暗语后,双方交接一件东西。刘志纯收下这件东西后,应在当天或者最迟不超过次日动身离开杭州前往松江,抵达松江后入住火车站前的“汉源栈房”,如无意外,应该很快有人来找他接头办理交接。如果三天内无人来接头,第四天则应返回杭州,把东西藏好后照常生活,组织上会另外安排人来接头取物。交代之后,那军官把笔画凭证、锁具、钥匙交付给他。

1931年12月1日晚上七时多,有人来敲竹行门了。那是从金华过来的上线交通员。当然,对方不可能向刘志纯作自我介绍,两人对上暗语后马上办理交接手续,然后,对方就向他挥了挥手转身出门,融入了寒风呼啸的浓浓夜色之中。

刘志纯于次日以探望在青浦(当时属江苏省)的亲戚为名向竹行老板请假。老板说你去青浦要从松江走的,正好,你拿着我的信去松江城里的“大天营造行”找张老板,快到年底了,请他把七月间买的那批毛竹款子结一下,最好是付现钞,不能的话就从银行转账,但必须你一起去,用你的名义划账,这样他就没法向银行取消划出的账了。刘志纯于晚上十一点多登上了前往上海的夜班火车。当时火车跑得慢,中途又不知何故临时停了一段时间,抵达松江已是12月3日上午七点了。他在车站旁边的一个小摊上吃过早点,就去了“汉源栈房”。

因为一宿未睡,刘志纯入住客栈后就躺下睡觉了。一觉醒来,已是下午四点。客栈是供应三餐的,稍停他就让伙房送来晚餐吃了。踱出房间,旁边就是账房,正跟客栈老板、账房先生打听“大天营造行”怎么走法时,从门外进来一个人,三十五六岁,身穿黑色棉袍,头戴同样颜色的绒线帽,后半部分的帽檐放下遮挡着寒风,一张脸被风吹得略微泛红,双手拢在袖管里,微微佝偻着背脊,嘴里冒着热气,向账房打听是否有一个杭州来的竹行先生人住。刘志纯估计来人是接头的下线了,当下就拱手道:“敝人姓刘,是杭州‘茂福竹行’来松江出差的,先生可是找我?”

对方冲他上下一打量,微微点头。于是,刘志纯就邀其去房间。两人人室坐定后,对上了暗语。刘志纯出示锁具,对方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选出一把就打开了。对方笑了笑,从钱包里取出凭证—一“快”字的倒数第二个笔画——撇,交给刘志纯。至此,交割完成了。对方冲刘志纯点点头,拎着装着特费的小皮箱一声不吭地出门而去。

对于刘志纯来说,这趟使命乃是一次冒险之旅——那个下线刚离开五分钟,警察就来盘查客栈了。那时对共产党查得很严,警察又打着乘机敲竹杠的主意,对外码头来的看上去稍稍有些油水的旅客很感兴趣,刘志纯竟然也人了他们的法眼,反复盘问他来松江办啥事儿。幸亏刘志纯出示了竹行老板给“大天营造行”张老板的那封讨债信,警察才没再追问下去,但还是搜查了行李。刘志纯事后每每想起那一幕,就禁不住心惊肉跳:如果下线晚来几分钟,那“货”可就玩儿完了,说不定还得搭上自己的性命。

刘志纯返回杭州后的第五天,有一个顾客来竹行谈生意,要查看现货情况,老板就让刘志纯领往后院。到了后院,那人见四下无人,忽然说出了暗语。刘志纯于是知道是自己人,是来取凭证的,就把一直藏在身上的那个“撇”交给了对方。至此,刘志纯的任务就算网满完成了。而他的地下T作生涯也结束了——之后一直到杭州解放,再也没人来跟他联系过。他估计是掌握他这个关系的上级领导出事了。按照当时组织上的规定,脱党这么长时间,他已经不是党员,早巳还原成一个寻常百姓了。不过,杭州解放后他还是去找了军管会、市委反映当年的情况。正因为他的反映,这次侦查员才得以打听到他这条线索。

这样, “悬办”第三组终于查摸到了当年运送特费的秘密交通线上的最后一道环节:松江的那个穿黑色棉袍的男子。那人拿到货后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把特费送到上海,甚至连人也失踪了?要查明这个疑团,得去松江撞运气了。
继续:特别经费失踪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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